《美人心機》宛如巧克力

中國時報    E4/人間副刊           2008/08/22
《美人心機》宛如巧克力

【柯裕棻】

她並不特別打扮，而是那笑容使她和別人不同，沒看過誰買巧克力也能這樣開心燦爛。

這幾年來，也許是因為經濟不好之故，走在台北街頭總覺得人群稀稀落落，街道冷清，而且晃晃悠悠的，以往那種難以忍受的紛擾和躁熱已經消失了，現在呢，即使是整條大街封了起來修築地下鐵，塵土滿天泥漿四濺，路人和車子也十分認命，不見一絲火氣──低著頭繞過去便罷，人窮氣弱，不問世事，徹底成了順民。夏天午後一陣大雨，滿城綠樹垂涼蔭，風過處水珠四落，一地濕漬，靜悄悄的暗灰色。一個封閉、安靜、弛緩、小國寡民的社會。有一點自給自足，有一點無可奈何。

　　在這樣的氛圍底下，人的樣貌不太清楚，待人接物的規矩也十分隨便，看身邊事物的目光倒是異常專注──專注得幾乎目光如豆了，但也怪不得誰，連國家大事都可以像街坊鄰居那樣隔牆拌嘴使小絆子了，什麼天塌地陷的事到了這城裡，也會化成吱吱喳喳的芝麻綠豆帳。沒有百煉鋼，只有一團亂絲。

　　然而這個欲振乏力的時代裡依舊不乏溫婉的時刻，在如此不知伊於胡底的時候，安定的力量就令人分外覺得可貴。張愛玲在紹興戲的女子唱腔裡聽出牢實安穩的力道，我不知道歌仔戲有沒有這樣的作用，但我曾看見有這樣能耐的女人，心思細密，柔美，而且很甜。

　　那是在香港機場看見的台灣旅行團，半夜從香港返台的班機。這個團的團員看起來像是年過六十已經退休的公務員和他們的家眷，全部的人都是已經玩得極累要回家了的模樣。他們不怎麼喧嘩，氣質溫和，頭髮略白，隨身攜帶的物品看上去都是要送孫子孫女的糖和玩具，有的還大費周章的拎了一隻大熊貓娃娃。

　　這種氣氛於我十分親切熟稔，這群人約是我父母的年紀，職業可能也相似，所以我就格外注意他們的動靜。這群老先生不論是著方格子襯衫還是Polo衫，左胸口袋裡依舊習慣插著一隻筆。太太們的衣著簡便，可是頭上的捲髮還沒散，而且，都這樣累又這樣晚了，她們還是抹了一點點胭脂，是吃過晚飯後重新擦上去的。她們的臉上有一種平靜的愉悅，知道一路風塵終於結束，家裡的花草小狗一切無恙，馬上就要回家繼續早上晨跑喝牛奶，黃昏散步倒垃圾的日子。

　　他們的主要語言是台語，間或穿插國語詞彙。他們笑嘻嘻講一些我聽不懂的玩笑話，是這一群人過去卅年來在辦公室和公家宿舍朝夕相處，不必多做解釋就能明白的那種笑話。

　　這群人裡面有一位太太特別漂亮，看上去應該也有六十了，身形很瘦，一雙鳳眼笑嘻嘻的。她年輕時應該是走清靈路線的，但是此刻她正和另一位太太計算免稅店買巧克力的價錢，兩人貪折扣，合買了十盒。她並不特別打扮，而是那笑容使她和別人不同，沒看過誰買巧克力也能這樣開心燦爛。六十幾歲的太太要能笑，首先日子要過得好，衣食無憂而且兒女成材，此外，身體要好，無病無痛。可是要笑得像她那樣甜，一點風霜都沒有，恐怕就難了，她得要真心的快樂才行。人過了中年就很少那樣明媚的笑了。

　　我很好奇，不知她的先生是這群人裡的哪一個。他們全都錯落坐著，夫妻也不坐在一起，一時間看不出來。坐在我正對面有位白髮老先生始終頭也不抬看著手中的PDA，此時他頭略側了側，也不看誰，手微微招了招，那笑容可掬的太太在遠處竟也就看見了，一會兒，她走過來，遞過一支手機。兩人沒有交換一句話，也沒有一個明顯的手勢。顯然是之前剛剛吵了架。

　　登機時，隊伍排得很長，眾太太大包小包的拎著，這太太將手上的幾袋巧克力禮盒遞給先生，先生拒絕了，略略耍脾氣似的說：「你自己愛買，自己提。」說罷便不再理她。其他太太聽了都笑，氣氛有些尷尬，有人試著打圓場，但這先生偏不做任何回應。這太太也笑，便收了手，說：「還不是你孫子要的？」又斜睨嗔視一眼，轉過身去，有些委屈的模樣，還是笑著，繼續和其他人說話。

　　眾人又聊起此行其他的趣事，隊伍向前移動。眾人不注意之際，她又不動聲色將袋子遞給先生，這次先生沒有抗拒，接了過來。兩人沒有看對方，繼續各自和他人講話。這位太太的笑始終不曾稍減。

　　我深深佩服。原以為那笑極簡單，沒想到是這樣堅韌聰明的力量，我想她有她自己的法子，將情勢扭轉成她要的樣子。